“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曾几何时,橙黄橘红只是属于秋天的诗意,而如今,从初春的砂糖橘、盛夏的秭归脐橙,到秋日的琯溪蜜柚、冬令的南丰蜜橘,国产鲜食柑橘已成为四季不断的清甜馈赠。
更令人振奋的是,我国柑橘产量与种植面积常年稳居世界首位,世界上每三个柑橘,就有一个产自中国,中国柑橘产业跨入世界先进行列,也让无数果农在这份事业中尝到了甘甜。
成就的背后,离不开新中国第一位果树学博士,他也被人们亲切地称为“柑橘院士”——中国工程院副院长邓秀新院士。
“橘”足轻重
当我们早已习惯果篮的丰盈,或许难以想象,不过二十多年前,中国柑橘产业曾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
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中国正为加入世贸组织(WTO)进行艰苦谈判。农业领域的大豆和柑橘最令人忧心。彼时,我国的柑橘产量并不乐观,年产量不足1000万吨,高度集中在9至12月上市,且经常面临滞销困境。
小小柑橘,牵动着千万农户的生计,关系着国家农产品的战略安全。
“别让WTO把我们冲垮,第一步是挡住外面的,我们缺什么赶紧补什么!”回忆起那段岁月,邓秀新语气依然坚定。1998年,原农业部启动柑橘良种引进948重大项目,邓秀新作为项目技术负责人,带领全国专家奔赴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数年间,团队从美国、日本、澳大利亚等国引进了100多个优良品种。
“在自己家门口打仗,我们熟果现采,国外橙子生的就去采,然后运到中国来,中国人又喜欢吃甜一点的,怎会没有竞争力?”邓秀新分析,国外主打脐橙,国内就优先发展脐橙,在赣南-湘南-桂北一带快速建立生产基地,全力提升产能。之后,柑橘新品种在9个主产省(区、市)示范推广,赣南脐橙也应势而起。
与此同时,一场更深远的产业布局悄然展开。邓秀新带领团队提出延长“供应期”,规划了以甜橙为主的长江上中游柑橘带,以脐橙为主的南岭山脉赣南湘南桂北柑橘带等4条柑橘带,增加品种类型和延长供应时间,引导柑橘产业向优势区域集中。几年的工夫,中国柑橘格局为之一新。
2007年,我国柑橘栽培面积和总产量已名列全球第一。同年12月,46岁的邓秀新在出任华中农大校长半年后,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自新世纪开始,邓秀新在湖北三峡库区研发和推广晚采技术,并从国外引进筛选出适合三峡库区的脐橙新品种“伦晚”,自主培育了早熟脐橙新品种“早红”(又称九月红或果冻橙)。
特别是2008年初的那场冰雪灾害,印证了大水体的增温作用,三峡库区350米以下没有冻害,化危为机,在他的积极倡导和团队的指导下,库区迅速将过去的中熟品种更换为晚熟“伦晚”。最终实现该地区脐橙最晚可到6月底采摘,与赣南等其他脐橙主产区错开上市,种植效益大幅提升,之后该县出现了10多个年产值过亿元的脐橙专业村。
柑橘产业交出了一份漂亮的“突围”答卷。如今,中国柑橘年产量从1978年的40万吨跃升至6000多万吨,产量占世界的1/3左右。形形色色的柑橘品种丰富了市场,实现了四季供果——早的7月底就能上市,次年元月至6月上市的柑橘已占总产量30%左右,彻底改变了橙黄橘红只在秋冬出现的单一格局。
回顾往昔,大豆产业的教训犹在眼前,而柑橘产业却顶住了冲击,成就了一段逆势上扬的“金色奇迹”。这份沉甸甸的硕果,离不开邓秀新和团队的智慧与汗水。
久久为“柑”
中国柑橘产业和研究能实现从“追赶”到“并行”乃至“引领”的跨越,离不开邓秀新院士团队在柑橘基因组学与细胞工程领域进行的开创性工作。这些研究,为支撑整个产业的可持续发展埋下了坚固的基石。
邓秀新与柑橘的缘分,始于湖南农学院。在师从“中国柑橘之父”章文才先生后,他敏锐地切入当时尚属前沿的细胞工程研究。1985年,他成为新中国第一位果树学博士研究生。在实验条件极为简陋的岁月里,他耗时三年,成功建立起我国从原生质体到再生植株的全套技术体系。这一突破,使我国成为继以色列和日本之后,当时世界上第三个掌握该技术的国家,标志着中国柑橘生物技术研究迈出了从无到有的关键一步,为后来建立细胞融合一步将有籽品种改良为无籽品种的技术体系打下了基桩。
留校开云电竞游戏后,他带领团队将国际前沿技术与我国柑橘产业的实际需求紧密结合,在育种技术革新与种质资源评价等领域持续开拓。2012年3月,邓秀新团队在全球率先完成了甜橙基因组序列图谱的绘制与分析,破解了甜橙基因“密码”,为全球柑橘育种研究构建了不可或缺的基础平台。
“只要想导航,就一定要有地图。”邓秀新用形象的比喻道出了基因组图谱的核心价值,“这张基因组图谱就像一张‘密码图’,以前凭着感觉走,现在从性状走到了基因水平,可以锁定甜橙成熟期、色泽、含糖量、产量、抗病性等农艺性状,培养出更好、更健康的品种。”
邓秀新团队的另一重大发现是,经过九年的寻找,在南岭山脉发现了一种极为珍稀的野生资源——一种仅一掌之高便能开花的“迷你柑橘”,实现“当年播种、当年结果”的梦想。其习性几乎等同于一年生作物,为破解遗传密码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目前为我国独有的珍贵材料。
手握基因组“地图”与“迷你柑橘”这两把钥匙,近年来我国柑橘研究的水平、广度与效率均呈现出跨越式提升,研究进程大大加速。从过去控制柑橘某性状基因位于何处都不清楚,到弄清楚了色泽、酸、亲和、多胚等一批柑橘重要性状的基因,使我国在柑橘特殊优异资源发掘、基因组研究方面进入世界前列。新品种培育速度也加快,从上世纪每年大约选育1个柑橘新品种,到如今平均每年选育3个品种,增速不断刷新,有力支撑柑橘品种多样化。
然而,面对成绩,邓秀新始终保持着一名战略科学家的清醒。“虽然有现代生物技术帮忙,但许多突破依然可遇不可求。很多时候就是要靠时间来磨来积淀,才能达到预期。”这份耐心与定力,源于他早年在艰苦科研环境中的淬炼。“但最难的不是技术本身,而是面对外界‘十几年不出成果’的质疑时,能否坚守内心的方向。”邓秀新说。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屈原《九章·橘颂》中赞颂橘树扎根沃土、志向专一的品格。这既是橘之天性,亦跨越时光,精准诠释了一位农业科学家应有的信念。
“橙”心为农
在中国工程院工作多年,被问及农业科学家的特质,邓秀新笑着脱口而出:“身上带着泥土!”
看似玩笑,却是他数十年科研生涯的真实写照。前些年任教开云电竞游戏时,他每年有近五分之一的时间扎根农村;如今虽在北京任职,公务繁忙,他仍坚持每年下乡十几次,只要出差途经产区,总要绕道去橘园看一看。今年的五一、十一等假期,他也全都用在了果园调研上,那是他始终放不下的牵挂。
他常把农民称为“最脆弱的经济学家”。“农民是一个完整的经营者。工人不担心产品销路,但农民必须关心他的果子谁来买、什么价。他们不仅要精打细算每一分投入,还要独自面对自然灾害与市场波动的双重风险。”邓秀新说得实在,“你去讲技术,讲得天花乱坠,但只要投入多了就推不下去。”因此,他始终强调,农业技术推广不仅要有效果,更要有效益,投一块钱,一定要收回一块多钱,不能只赚吆喝。
我国柑橘主产区多分布在丘陵山区、三峡库区与革命老区。邓秀新几乎走遍了南方每一个柑橘主产县,亲眼见证了小柑橘如何长成富民大产业。
湖北秭归,正是这样一个缩影,生动演绎了“一个县靠一棵树致富”的产业奇迹,如今“一棵树又带动一条链”——良繁中心、苗圃基地、2000多家电商、包装厂等相继落地,全县三分之一的柑橘通过电商卖到了大江南北。
然而,秭归山高坡陡,果农世代肩挑背扛,采摘总是充满了艰辛和风险。“一亩地产五到六千斤果实,全靠人力一筐一筐背下来,太苦也太危险。”邓秀新回忆,他曾试着背50斤柑橘下山,但根本不敢迈步。为此,他和团队10多年前便开始推动果园机械化,因地制宜设计山地单轨运输车,被果农亲切地称为“小火车”。
但变化比想象来得更快。“用新型AI技术武装农业,无人机吊装是最具代表性的场景。”前几天,邓秀新刚从秭归回来,欣喜地发现就在最近两三年,无人机异军突起,迅速成为秭归果实下山的运输主力,柑橘下山作业的社会化服务已相当成熟。
将真心和汗水撒在脚下的土地,这片土地也在回报他们。
“国际上很多人羡慕我们这个团队,怎么能找这么多突变体。”邓秀新笑着揭秘,“九月红”“宗橙”新品种其实最初都来自基层技术人员或橘农的发现。这让他对土地和橘农充满敬畏。“科研院所和产区实际是一个相互依存关系,我们要依靠千千万万的果农,千千万万的橘园在支撑我们的研究。”
“木甘木吉”——这是他的微信名,合为“柑橘”,沁着甜意的祝福。受他影响,有同事改名“木甘木由”“大橘大利”……他的团队从最初几个人,发展成如今几十人,在世界柑橘研究中占据一席之地,正如一株株不断生长的柑橘树,让这份甜蜜的事业静静延续,生生不息。
作者:农民日报全媒体记者 杨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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